第225章乍暖还寒
作者:李佳玛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20 10:33      字数:6328
  翌日,套房厚重窗帘被留下一道细缝,午前阳光斜射进来,落在地毯上,像一条安静的分界线。
  窗外的城市已经恢复运转,而房间里,仍残留着昨夜未散的气息,顽固地停留在这方天地里。
  浴室中,镜面蒙着一层薄薄水雾,雷耀扬用掌根抹开一片清晰的区域,露出一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。
  他拿起那柄老式的直列手动刮刀,双眼在水汽氤氲的镜子里,显得比平日更专注,也更为凌厉。男人微微抬起下颌,左手绷紧侧脸的皮肤,右手持刀,手腕稳定地带动,就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,发出一阵极细微“沙…沙…”声。
  走出浴室时,午餐恰巧送到。
  门打开,送餐员轻手轻脚将移动餐台推至落地窗旁,小心翼翼整理亚麻桌布褶皱。餐饮部领班形似谷德昭,生得一张圆脸,熨贴得体,总带着叁分和气笑意。
  他一边摆放骨瓷餐盘,一边微笑开口,压低音量介绍起来:
  “雷生,这道地中海鲈鱼纸包烤,今日主厨改用了普罗旺斯野生茴香。橄榄油是今天刚开瓶的托斯卡纳单源品种,这一批…青草味更明显。”
  银盖揭开时,蒸汽裹着柠檬与海盐的香气腾起,领班侧身让开光线,继续道:
  “鱼肉中心温度刚好52度,照你的意思,没有放刺山柑,但撒了少少西西里柠檬皮屑……”
  雷耀扬微微颔首,签单时在账单夹内放了一张青蟹递给对方,算是谢过。
  他点餐一向挑剔,哪怕是酒店厨房也不例外。
  银质餐盖下的食物清淡却不寡,热量不高,却足够暖胃,全是齐诗允吃得惯、也能吃得舒服的东西。
  少顷,领班带着送餐员退出,套房重归寂静。男人脱下浴袍,穿上昨夜送洗回来的衬衫,半扣半敞站在床边,看着白色羽绒被下微微起伏的身躯,眼神复杂。
  女人还蜷在被子里,深棕发丝散落在枕侧,呼吸平稳,像是仍在熟睡。
  可自己太熟悉她了———
  那种刻意维持的安静,根本骗不过他。
  雷耀扬轻声走近,俯下身,唇贴近对方耳侧,声音压得很低:
  “起身啦。”
  “鱼再不食就要腥……”
  语气不带催促,甚至算得上温柔。
  对方听过,身子微动了一瞬,没有出声回应。
  其实她早就醒了,意识异常清晰,却宁愿躲在这一小段假装无事的时间里。与他昏天暗地厮混了一日一夜,久违的亲密行为像一道越界的裂缝,她明知自己不该跨过去,却偏偏已经站在了对岸。
  她怕自己一睁眼,就要面对那种失重感——
  怕温存冲淡了仇恨,怕迷恋盖过了清醒。
  雷耀扬没有再叫她,只在耳畔落下一吻,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这是一个太过自然的动作,就像之前在半山家里一样。
  但这一点温度,反而让她彻底清醒。
  齐诗允睁开眼,缓缓撑坐起身来,被子滑落到肩头,但在他面前,没有做太多无谓遮掩。
  “快去洗漱,我等你一起用餐。”
  看了眼她肩上的绯色吻痕,男人目光很快移开,语气恢复惯常的从容。
  少顷,餐桌前,两人相对而坐。
  没有尴尬,也没有刻意的亲昵,只是一种被时间强行拉回现实后的平静。刀叉碰到瓷盘,发出轻微的声响,像是在提醒他们,属于他们的千禧年狂欢已经结束。
  齐诗允吃并得不多,连嫩滑鱼肉都细嚼慢咽,明显心不在焉。
  雷耀扬看在眼里,没有追问,只是在她放下餐具擦拭嘴角时,淡淡开口道:
  “你现在才开始后悔?”
  听到这话,女人手中动作倏然顿了一下。她抬眼看他,语气维持冷静,却藏着绷紧的线:
  “…我。”
  “只是觉得……太超过。”
  “超过什么?”
  对方挑挑眉,反问得平静。
  “超过…我原本可以控制的范围……”
  雷耀扬没有立刻接话。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,语调沉缓:
  “齐诗允,你一直逼自己站得好远,好似只要你不靠近,就不会被吞噬一样。殊不知…当你凝视深渊,深渊也在凝视你。”
  尼采哲思脱口而出,男人放下杯子,目光定定地落在对方脸上。
  其实他心里早就把她看透。齐诗允没有否认他的想法,只一味垂眸不语。雷耀扬又笑了一下,不是嘲讽,是拿她没辙的无奈:
  “傻女,恨不是靠戒欲才能维持的。”
  “你心底执着的事,不会因为一晚放纵就消失不见。”
  “但如果你连呼吸、连靠近都要惩罚自己,你最后剩下的,只会是一具空壳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,齐诗允彻底沉默了。
  她当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。也正因为听得懂,才更难反驳。而对方没有逼她点头认同,只是继续分析道:
  “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。”
  “无论你愿不愿意,接不接受,我们的关系都会被人放大。如果长期冷战,对你对我,都不是好事。”
  “听住,你不需要即刻原谅任何人…但至少,不要同自己过不去,过得辛苦压抑也不肯跟我开口。”
  “我讲过,不论发生什么,我永远都会是你的退路。所以你…也不需要自己一个硬撑,独自去面对所有。”
  他说这句话时,没有威胁,也没有算计,只是在陈述一个现实问题和提出解决办法,以及言语里透着的,无法不对她关怀的疼惜。
  齐诗允一怔,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。
  这男人一向擅长掌控局面,可此刻,他并不是要求她放下执念,而是允许她在执念之外,暂时喘一口气。
  良久,她只得低声妥协:“只是暂时。”
  雷耀扬垂眸点头,没有争取更多:“足够。”
  阳光慢慢爬高,匍匐在桌沿。
  他们没有再谈感情,也没有谈未来。只是把这顿午餐吃完,把情绪一寸寸收好,共同默契地把界线画在安全范围内。
  千禧年的狂欢焰火散去后,香港陷入了某种集体性的怔忡。
  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没有到来,但现实的困境依旧横亘在眼前。
  叁年前那场金融风暴的创伤远未愈合,报纸经济版每天仍充斥着坏消息:负资产个案持续攀升,失业率徘徊在高位,曾经高不可攀的楼市如今一片哀鸿。
  茶餐厅里,大家一边饮着冻鸳鸯,一边交换着哪里又有人烧炭的唏嘘传闻…这座城的每个角落,都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前路茫茫的无力感。
  然而,新的希望也在悄然萌发。
  董生领导的港府正大力推动创新科技步伐,数码港的构想被反复提及,尽管争议不断,但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,破败的伤痕固然存在,但也有厚积薄发的生机。
  可大多数人都只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,被动地适应变化。
  但也有人,如同暗夜中的猎手,正利用这纷乱的背景,极其清醒地为自己规划着前路。
  夜色渐深,花园道的公寓里只亮着客厅一角的落地灯,在铺满金融书籍和笔记的玻璃茶几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。
  落地窗隔绝的喧嚣之外,是象征财富的中环夜景,但齐诗允的生活,却几乎与那份浮华隔绝。
  女人蜷在沙发里,眉心微蹙,指尖夹着的原子笔无意识地点着书页上关于“土地溢价金复杂计算案例”的某一行。
  新年过后,VIARGO的工作已然繁重,但她硬是从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里,又榨出了一片属于学习的空间。因为从决意复仇开始,她已经没有停下脚步的时间。
  忽然,锁匙转动门锁的轻响传来。她没抬头,只是身体略微地放松了一瞬。
  雷耀扬走了进来,手里还牵着一直在兴奋摇尾的Warwick。他脱下外套挂好,目光落在灯下那道纤细的身影上,冷硬的眉眼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。
  “这么夜还在温书?”
  他声音放得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思路。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齐诗允这才抬起眼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,很快又落回书页:
  “最近接触了几个地产客户,有些财务上的东西不太明白。”
  她语气平淡,听不出多余情绪。
  而这时,Warwick已经熟门熟路地凑过来,嘴里衔着落在地上的麻绳玩具球,将大脑袋搁在她膝盖上蹭来蹭去。
  齐诗允用空着的那只手,自然地抚上它的头顶,轻轻揉着。
  这样的夜晚,并非偶然。
  元旦之后,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诡异却稳定的相处节奏,没有明确的和解,也没有彻底的疏离。
  雷耀扬拿到了她的公寓钥匙,会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,偶尔出现在她的住处。但他从不留宿,也从不越界,只在她允许的时间里存在。
  就像一枚被暂时放置在桌角的棋子,不动,却始终在局中。
  而齐诗允,会给他倒一杯水或榨一杯鲜果汁,也会一起用晚饭,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轻松话题,比如Warwick的健康状况,最近上映的电影和音乐会,亦或是社团和公司里一些能说的部分。
  这种半开放的状态,让外人看来,他们似乎正在修补关系。
  比如一起出席必要的公开场合,偶尔会被拍到同车离开,甚至在某些推脱不掉的饭局上,雷耀扬会极自然地替她挡酒、替她说话。
  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,那些并肩站立的瞬间,更像是在练习将来如何体面地分道扬镳。
  雷耀扬不是没有察觉。
  他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变得柔软温顺,却也变得极其精准。因为她不再情绪化,不再争执,不再拒绝他靠近。
  她只是…在每一个他以为可以更进一步的节点,提前一步停下。像是早已计算好距离。
  而最让他不安的,是她越来越理性地「需要」他。
  她需要他的专业判断,需要他对市场的理解,更需要他对某些家族结构与资本运作的经验。她向他提问的方式,克制、清晰、毫不拖泥带水。
  只是…她从不问感情,对他们的未来避而不谈。
  偶尔,深夜回到半山时,雷耀扬独自坐在书房里,会反复回想她低头听他解释时的神情。那一刻的齐诗允,是自己最熟悉、也最陌生的模样——
  专注、冷静、毫不掩饰野心。
  但即便如此…也好过他时常独自在半山睁眼到天明,枯等一个看不到的身影。
  雷耀扬在她身旁的单人沙发坐下,距离不远不近,刚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,却又不会让她感到被侵犯。
  男人瞥了一眼对方正在钻研的内容,觉得有些意外:
  “哪里卡住了?”
  他问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落在她指尖点着的地方。
  齐诗允将书本往他那边推了推,指着那段复杂的公式和案例分析:
  “这个…递进税率的适用条件,和土地评估价值变化的关联性,这里我看不太懂。”
  雷耀扬接过书,垂眸仔细阅览。
  落地灯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线条,他思考时,总是习惯性用指节轻叩桌面伴奏,片刻后,他朝她坐近了一些,开始逐句讲解。
  男人声线低沉清晰,没有炫耀专业知识的浮夸,只有条分缕析的耐心。他从香港的土地政策沿革讲到具体案例的应用逻辑,偶尔会在空白处,用铅笔画下简单的示意图。
  齐诗允听得很认真,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疑问,都切中要害。她的醒目和领悟力让他欣赏,更让他心底那份,以为关系正在回暖的错觉悄然滋长。
  有一瞬间,他解释到一个复杂概念时,抬起眼,恰好捕捉到她凝视自己的目光。
  那眼神里…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和冰冷,只有最纯粹的、专注于学习知识的澄澈,甚至…还带着某种习惯性的依赖。但就这一眼,让雷耀扬的心跳跟着乱了节奏,连讲解的语速都慢了一瞬。
  齐诗允也察觉到了这短暂的凝视超出了「学术探讨」的范畴,她迅速垂下眼帘,拿回书时手指收紧:
  “我明白了,谢谢。”
  等他解释完,她说话的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将书本重新拉回自己面前,目光重新聚焦在文字上,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。
  少顷,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Warwick睡着时平稳的呼吸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微响动。
  一种奇异的安宁氛围弥漫开来,像一层薄薄的暖纱,暂时掩盖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。
  雷耀扬坐在一旁假意翻看杂志,目光却如有似无地瞥向对面女人。
  这一刻,他仿佛能看到许多年前,那个为了课业埋头苦学的齐诗允。一想到她从环境艰难的市井里脱颖而出,他也愈发憎恨让她家破人亡的父辈,憎恨他们所犯下的罪孽……
  或许她,本该有更美好的人生走向,却偏偏…再次陷入这摆脱不了的泥潭。
  可现在,他贪恋这份虚假的宁静,他甚至希望…时间能在此刻停留…哪怕十分钟也好。
  心中暗自叹息时,对方又抛来几个专业性问题,他继续细心为她解释,比先前更为专注。
  然而,当时钟刚指向十一点,齐诗允干脆利落合上书,整理好散落的笔记,带着明确的结束意味。
  “不早了。”
  “明天一早还有个会,我要准备休息了。”
  她站起身,语气温和,却在下逐客令。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,只是弯腰,摸了摸Warwick的下巴。
  倏然间,雷耀扬眼底那丝刚刚燃起的亮光黯了下去。
  他依言站起身,没有纠缠,也没有耍赖,只是带着关切的凝视:
  “好,那你早点睡。”
  男人克制着想要拥抱她一下的冲动,最终却只是抬手,极为压抑地与她的手隔着一段距离,轻轻碰了碰Warwick的头:
  “乖点,走喇,不要吵到你Mummy休息。”
  Mummy这个称呼,让齐诗允整理书脊的动作微微一顿。而雷耀扬没有多做停留,牵着Warwick转身走向门口。
  直到门在身后轻轻合上,将那点温暖的灯光和她的气息隔绝开来,他眼底的落寞和沮丧才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。
  公寓内,女人站在玄关处,听着门外电梯到达的叮咚声,以及随后楼下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,才缓缓吁出一口气。
  因为明早有会…完全是借口。
  送走雷耀扬后,书房桌面上,被重新摆放上她还要继续深入学习的资料。
  《地产投资概论》、《香港公司法例详解》以及厚厚的、从图书馆影印来的《信报》财经专栏合订本。她相继翻到昨日所学的页面,旁边则是一本摊开的英汉字典,和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活页夹。
  这段时间,她刻意让雷耀扬参与进来,却始终保留最后一道屏障。她需要他,习惯这种「被需要」的感觉——
  不是作为丈夫,也不是作为爱人,而是作为一个随时可以被调用的存在。
  她对自己,对他,都足够残忍。
  这样的温存,是为了将来更无法回头的撕裂,她甚至预见得到某一天,当真相被彻底掀开,当立场彻底对立,雷耀扬回想起这些夜晚、这些对话、这些她没有拒绝的瞬间———
  那份对她的恨,才会真正有重量。
  所以,她不允许自己过度沉溺。每一次他离开后,她都会重新坐回书桌前,把刚刚被情绪打乱的节奏,一点一点拉回正轨。
  这只是暂时的过渡,而不是回头。
  但有时,在极深的夜里,她会在抬头的瞬间,恍惚地意识到,自己正在做的…并不只是利用。而是在亲手制造一场,彼此都无法善终的亲密关系。
  夜已经很深,灯还亮着。
  桌面资料堆得更高,笔记写得更密,窗外的中环已经完全沉入夜色。
  齐诗允仍旧在知识的丛林中艰难跋涉,仿佛只要不停下,她就可以忽略心底那道反复被撕开的伤口。
  每一个被她吃透的知识点,每一条被她理清的商业逻辑,都让她离目标更近一步。她要将那些冰冷的理论和数据,一点点锻造成复仇之路上,最坚固的铠甲和武器。
  有时,盯着一个复杂的资本运作案例太久,感到太阳穴阵阵发紧时,她会起身冲一杯黑咖啡,不加糖也不加奶,用苦涩提神。偶尔,她也会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蜿蜒的车河,眼神没有焦点。
  然而,支撑她的,不是咖啡因,是脑海深处那一帧帧无法磨灭销毁的画面。
  直至中环霓虹渐渐熄灭,只有她书桌上的那盏灯,还亮着。
  就像茫茫大海上唯一的航标,指引着她驶向那片充满风暴、却也承载着最终审判的彼岸。
  此时此刻,在城市另一端,早起健身的雷耀扬站在九龙塘别墅的落地窗前,看着同一片即将破晓的天色。
  他知道齐诗允在往前走,而且走得很快。
  只是那条路…未必还留着他的位置。
  他渐渐意识到,这段关系真正可怕的地方,不在于她终有一天会离开。而在于,她正在用最温柔、也最理性的方式…一步一步,把他留在原地。